母亲的旧斗笠（文/江香庆）

我爱大吉安 · 发表于 2024-8-29 21:54:47

母亲的旧斗笠（文/江香庆）

一九六八年，父亲的突然病故，给我们原本幸福温馨的家，带来了一场灾难性的打击，特别是母亲，心头更有一种难以承受的悲伤。

那年，母亲五十一岁，高子不高，微胖。我的两个姐姐已出嫁，我们三兄弟，哥哥十五岁，正在学坭水匠手艺，我十三岁，读小学五年级，弟弟九岁，读小学二年级。父亲在时，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全由父亲去承担，而现在丢下我们这四口之家的吃喝住行得全由母亲包揽下来。当时我们的家庭贫穷，社会也相当落后，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人，要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从此，母亲又当爹来又当娘的和我们相依为命的过日子，我们看到，母亲的语言和笑容比以前少了，只看到母亲每日里那焦悴而又疲惫的身不是锄头镰刀就是禾枪扁担走进走出的忙个不停。

母亲外出，身上总要背着那个旧斗笠。母亲的斗笠，头顶还相当结实，篾眼一个个清晰可见，可那边沿的团箍断了，里面的粽叶时不时的往外掉，是母亲用针线和一条旧布条沿着斗笠的边缝补的结结实实的。那天，母亲边缝还边喃喃地说，这么好的斗笠，咋就断了边呢。母亲一针一线的把斗笠的边沿缝补好后，望着这缝得跟新的一样的斗笠，脸上便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因为斗笠，在农村劳动人的眼里，是一件离不开身的劳动工具。母亲说，斗笠半斤重，背在身上，雨天可躲雨，晴天可遮阳。

那时，是人民公社，搞生产队大集体，拿工分分红，男劳力出工一天10分，女劳力出工一天7分，当时的分值每10分才四五角钱，而我们家全靠母亲一个人一年到头每日里拿的7个工分，外加养牛和肥料分去参加生产队的分红，总是收不付出，成了名副其实的超支户。超支户得另外从家里拿来现金交到生产队去，或和进钱户求情周转一下，才能领到你家的口粮食油等生活物资，否则你的粮油将永运锁在队里的仓库里。

母亲为了早日解除这个超支户，总是没日没夜的干，只要生产队长的哨子一吹，母亲就扛起锄头，戴上那旧斗笠，到村前那块大晒地上去集合，等待队长的分工去干活。

那时，生产队分得的粮油往往只能吃上七八个月便就断了，剩下的日子全靠自己去打拼，因而，那时的番薯，野菜野果子，稗子粉都上了每家每户的餐桌。还有，一个家庭除了吃饭，还得买盐，买油（点灯的煤油），身上的穿衣，孩子读书，有什么病痛等等，都得用钱，这钱就得你另去想办法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不挨饿受冻，母亲总是想办法去创收。

我们的小村庄座落在四面环山的山垇里，山上山下物资丰富，竹子，木材，野果子应有尽有，春天里，母亲在下完菜园里的种子后，总是身背竹背篼，戴上旧斗笠，去山脚下那里拔竹子笋回来卖钱。母亲每天总是起得那么早，天才微微亮，母亲就出门了，因为母亲拔完竹子笋回来，还得赶上那生产队里的出工。

大山脚下那片空旷地，小竹子一片一片的，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春雷一响，春雨哗哗的下，雨后的小竹笋像土地里长出的豆芽，满山满岗，到处都是。母亲来到山脚下，把斗笠挂在竹子棚上，然后，佝偻着身子钻进到竹子棚里去，把一只只硕大的小竹笋啪啦啪啦地拔了起来。拔竹子笋的艰辛，只有拔竹子笋的人知道，不说拔竹子笋会遇到蛇和虫子的危险，单说竹棚的竹子密密麻麻的，错综复杂，竹棚里只有一条拔笋子的人踩出来的蚯蚓路，完全不容人站着行走，从你钻进竹棚到拔完笋子，都是在驼背弯腰中进行。母亲五十多岁了，每次背着满背篼的竹子笋从竹棚里出来，先是把背篼放下来，然后用双手去抚摸累得酸酸的腰背，才能站直起来。而母亲望着那满背篼的笋子，心里又露出了一种满足的微笑。因为母亲知道，这一背篼的笋子，剥了叶，它便就是钱。要是偶尔还碰上竹棚上开满着几树的金银花，母亲高兴得更是合不拢嘴，也顾不得刚才拔笋子的劳累，忙爬上竹棚去，把那鲜艳的金银花一把一把地摘下来，翻转着旧斗笠盛着，夹放在装满笋子的背篼上面，这时母亲满载而归，卖得的钱会更多。

那年，生产队常年分派一条大黄牛给我们家喂养，养牛最累的算是晒稻草，双抢时，生产队分摊到我家的湿稻草，要趁晴天好天气赶快去扬晒。每年这时，母亲都忙不过来，母亲白天要到生产队去拿工分，只能趁着中午烈日当空照的休息时，赶快去把稻草一把一把的拖到禾场四周的小路旁，空地上，小树上去晒开。这时，母亲趁我们暑假在家也往往叫上我们帮忙，六月的中午天，太阳晒得树叶都卷了筒，母亲头戴旧斗笠在娇阳似火的禾场上，两手忙忙碌碌地把稻草当人儿般，散开站立在路旁，好几千斤谷的稻草，一个中午要全部晒开，母亲累得汗流浃背，见着母亲这样的劳累，我们的心里很是难忍，但我们没有办法呀，我们只能尽了我们的一切力量去帮助母亲。母亲累得实在不行了，便坐在树荫下那块大石头上，从头上拿下那顶旧斗笠当扇子呼呼地搧风。

稻草晒过两天后，又要趁好天气收起来，淋过雨变黄了的稻草牛不喜欢吃。因而，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照的中午，母亲又叫上我们赶快去收稻草。母亲从四周把晒干了的稻草，一把把地汇集起来，用扎好的稻草绳，一把一把的捆好，垒在一边，叫我们用禾枪赶快挑回去。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普照，刹那，便乌云密布，雷声轰鸣，要下雨了，母亲慌得手足都抖了起来，叫我们赶快把稻草垒起来，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母亲在小山顶上叉开几把稻草当伞用，来把下面的稻草保护好，等雨过天晴后，再挑回去。碰上这种情景，母亲总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而，每年的夏天，母亲都要瘦上好几斤肉，我恍惚看到母亲比以前又老了许多。

稻草晒干收好放进在屋里，那时脱粒打谷用的是禾桶，社员们割下来的稻禾，墙一样垒好在禾场上，两个男壮劳力，沿着禾桶，双手拿过稻禾，一把一把的用力在禾桶边沿上敲打，尽管你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得满头大汗，但还有那些谷粒死死地粘在稻草杆上打不下来。母亲趁下雨天，不能外出干活，就在屋里把稻草一梱一梱地解开下来，用小棍子一一的去敲打。外面雨声嘀嗒嘀嗒，屋内母亲的小棒声啪啦啪啦，像天籁之音，那么悦耳动听，这样，母亲往往可以打上好几斤的新鲜谷子，足够一家人吃上好几天。

母亲养牛特别精细，每天傍晚，母亲总要抱一小梱稻草和一小水桶煮熟的牛食，提到牛栏里去，让牛吃得饱饱的。夏秋季节，野外的杂草长得茂盛，母亲又戴上那旧斗笠，握上一把小镰刀，来到田岸渠边，割上一小梱，放到牛栏内，让牛另加个零食吃。因而，母亲每年养的牛，肥肥壮壮的，很受社员和队长的喜欢。其实，母亲知道，你对牛好，牛自然也会给你回报。牛栏内牛吃剩的稻草和杂草，和着牛拉出的屎尿混杂在一起，白天黑夜地来回踩踏，变成了牛粪，，牛粪可是种田的好肥料，每到冬闲时节，交到生产队里去，生产队会100斤给计多少工分。母亲养的牛肥壮，踩栏也勤快，产下的牛粪自然也多，牛粪多，计得的工分也多，加上养牛一年的工分，这给年终分红又多了一份收入。

夏天双抢过后，进入到秋天，这时，社员们除了管理好晚稻外，可腾出点时间来打理下个人的生活，而对母亲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我们的村前是一座大山，大山上长满着野枣子和毛栗，秋天，正是成熟的时节，母亲抓紧这农闲的好机会，总要上山去采摘些回来到街上去卖钱。

大山离我们家十几里路，又高又陡，那些野枣子和毛栗又长在茅草丛生的山顶，母亲早晨进山要到傍晚才能回家，中餐母亲带几只熟番薯在大山上吃，母亲说，饿了还可以吃那枣子和毛栗呢。

毛栗球满身是刺，要一手拿把小剪刀一手握住毛球剥开，取出中间的小粒仁，一粒粒翻倒在背篼里，这即要细心，又辛苦，一不小心，那刺便刺进到你的小手指头里去了。母亲采几斤毛栗果，要翻过好几座山顶。时令，虽己进入季秋，但少有树木遮阳的大山顶上，气温还相当的高，母亲头戴旧斗笠，身背背篼，顶着太阳，忍着饥饿，在茅草丛生的山顶串行。

傍晚，母亲从大山上背回来满背篼的毛栗和枣子，先顾不上吃饭，而是拿出那缝衣用的小钢针，对着门口的阳光，一针针地挑剔出那刺在手指头里的小刺，母亲对我们说，那小刺刺在手指头里，又痒又痛。挑完刺，母亲舒了一口气，心里感觉舒服多了，才拿起碗来吃晚饭，晚饭是母亲早晨出门时做好供我们一天吃的，我们吃完就剩下些菜汁和一碗不多的剩饭，但母亲吃得津津有味，母亲说，有饭吃饱就行，菜可有可无。

母亲采回来的毛栗枣子，不懂事的我们，总还要去那背篼里翻拿些过来吃，母亲忙拦住我们说，别乱翻，我给你们，母亲尽拣些坏的和不成熟的给我们吃。母亲说，好的，到街上去卖好卖。这样，一个秋天下来，母亲要卖上好几十元钱，供家里零用。

冬天，生产队里的事情缓了下来，母亲本也可以舒口气调养下身体，可母亲仍忙着。冬天，在我们山村的小路旁，荒坡荒地到处长满着紫苏草，紫苏草到了冬天结满一树的紫苏仔，紫苏仔是名贵药材，每到这时，母亲又头戴旧斗笠，身背着背篼，一把小镰刀，一个簸箕，一根小棍，到路旁，荒地荒坡去采割那些紫苏草，团在簸箕内，用小棍子敲打，打出那小小的仔粒，提到村外圩场那收购站里去卖钱。

那个冬天，我已上公社办的初中了。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一下课，我和同学们赶急着的去食堂里端饭吃，我走到校门口，抬头一看，正看见母亲戴着旧斗笠蹲在那校门口的空地上打那紫苏仔。我忙走了过去，叫一声妈。母亲看到我，心里很高兴，我忙问母亲：妈，你还没吃饭吧。母亲说：我带着几只煨番薯呢。我知道母亲肯定饿得慌，忙转身从学生食堂里把我已蒸好的那盒饭拿过来，又回寝室里挟上从家里带来的干泥鳅，端到母亲的跟前说：妈，你吃吧，今天有个同学蒸好了饭请假回去了，他叫我吃了，你就吃我这一盒吧。母亲不加思索的便就吃了起来。见着母亲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母亲那知道，这是我的一种谎言，但我更知道，我的饿比母亲一天劳累下来的饿，要好上好几倍。我带到学校的干泥鳅是母亲冒着冬天凛冽的寒风和霜冻从田地里弄回来的。每星期回家，母亲都要预先给我准备一星期的菜带到学校里去，不是干泥鳅，鱼仔，就是豆子，萝卜干，这些干菜冬天吃上一星期没问题。一次，我看到母亲这样的劳累，想到家里的贫穷，对母亲说：“妈，我不上学了吧，在家还能帮你干点活呢。”这时，母亲板着一副怒脸，对我说：“你孩子咋想的，我这样忙里忙外的，为的是啥啦？还不是为了你们，盼着你们快快长大。你不读书了，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今后还能指望着谁，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我心里比吃什么都甜呢。”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望着母亲，我再也说不上话了。从今往后，我更加努力学习，懂事。是的，我们终究会长大的，苦日子终究会过去的，这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母亲一生吃尽了甜酸苦辣，即是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我们也从没见过母亲掉过一滴眼泪，再苦再累，母亲咬紧牙关也要挺过去，母亲总是微笑着对人说，我有三个儿子呢。因而，母亲一生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们的身上。

有人说，父亲是座山。而我们要说，母亲是座山。在我们的眼里，母亲这座山是伟大的，顶天立地的。我们在母亲这座山的呵护下，在母亲那旧斗笠的爱抚下，年复一年，渡过了那沧桑岁月，终究茁壮成长起来了。今天，我们三兄弟都成家立业了，都做了为人父为人爷，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母亲一九九五年因突发心肌梗塞也离开我们三十年了，那旧斗笠也不知何年何月不见了踪影，但每当我们想起母亲，想起母亲那从不离身的旧斗笠，我们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作者简介：江香庆，男，1978届永新师范文科班毕业，永新县高溪乡退休教师，现住吉安市吉州区，曾在省、市、县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