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父亲（下）

迷人不及你亚 · 发表于 2024-2-7 11:25:04

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认定自己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我养我育我的父亲，另一个是我的家公——老公的父亲，虽然从未当面叫过他父亲，但在我的内心早就认可了。

我的家公离开我们已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光里，他总会偶尔无端地闯进我的梦中，在老家的厨房，在我的客厅，抑或在他身前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有时是不舍地叮咛，有时是辛勤地劳作，有时是那么一个静默的背影……每次醒来，都让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我和家公的第一次见面，是那时的男朋友，后来成为老公带我去的。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在职学生，不懂人情世故，空着手就跟着老公去见未来的公公婆婆了。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空气中飘着暖暖的气息，我和老公坐上汽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和转辗，到村子里已经是黄昏了，人也显得比较疲惫。说实话，我内心还是比较忐忑，但终归丑媳妇要见公婆！记得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大厅里清扫，看见我们的到来，赶忙放下扫帚，迎了上来。老公介绍说，这是他爸。然后也说了我的名字，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们都有点客气和局促。那天，家公他们以农村最高礼节的接待方式，杀了一只鸡，让我这个丑媳妇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一次的相处，家公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很勤劳，但又不同于农村男人的那种勤劳，以致于完全颠覆了我对农村男人的认知。从小在我的世界里，包括我的父亲，村里的男人，亲戚家里的男人，等等我所见过的男人，大男子主义特别严重，家务活从不沾手，而我的家公，却是一把好手。记得我们吃饭时，家公忙前忙后，俨然一个家庭妇男，而我的婆婆，完全是一副打下手的姿态。

乡村的冬天，夜晚来得漫长而悠闲，而围火取暖消遣便是冬日的必备。家公趁我和老公聊天之际，已在堂屋中间架好柴火，呼呼火焰，好不热闹。然后，家婆、兄弟姐妹，还有邻居都围着火堆，天南地北聊天说话，唯独家公，一会忙着剁猪草，一会忙着扫地，一会又忙着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没有停歇一下，有几次，我都招呼他过来坐下烤火，可他只是在火边停歇片刻，又去忙了。大概到十点左右，老公说，好久没有吃凉拌红薯了，家公一听，马上说，他去弄，很快挑红薯，洗红薯、削红薯皮，不一会儿功夫，一盆凉拌红薯就端了过来。吃完之后，大家都心满意足，而我的家公又忙着去收拾碗筷。

不仅如此，在我看来，家公也是一个在子女面前特别“卑微”的父亲，那种“卑微”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对子女的溺爱，特别是对他的大儿子——我的老公。记得当时吃完饭之后，老公说要洗澡了，家公二话没说，就跑去厨房准备洗锅烧水，水烧好后，又准备好了洗澡盆（那个年代，农村都是用木盆，平时用来洗衣服，兼洗澡之用），用塑料桶装好水，放在洗澡盆旁，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叫老公去洗澡。在我看来，这有点像电视剧里皇上的待遇，所谓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不过如此吧。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父辈家长制根深蒂固，更何况我的老公身高将近180，而我的家公不过160左右个子。记得老公洗完澡出来后没事一样对家公说，洗澡盆底被他踩脱了，水流了一地。家公一听，说，不会吧，赶忙进去一看，果然满地脏水，只见他眉头稍稍蹙了一下，脚步也稍稍停留了一下，似乎有点无奈，但又似乎有点习以为常。然后就默默收拾残局：把坏的木盆端出来，把水倒了，然后拿着扫把，一个小的塑料盆，在房间里捯饬了半天才出来。这次的洗澡事件成为以后生活中我笑话老公的笑资，也让我彻底见识了家公对子女无私的溺爱。之后相处久了，才明白在外人看来有点过分的类似于洗澡事件的事在家公这里经常上演，他的子女都习以为常，还非常享受，包括我。

冬日闲时烤火，家公会向我倾诉，他说他这辈子吃了两种苦，一种是没读到书的苦，另一种就是做上门女婿的苦。说到动情处，家公会眼神悲伤，语气低沉，让我不禁心生同情，也会让我默默决心给他幸福生活。家公很聪明，说读书时成绩很好，但因为兄弟姐妹多，他又是父母要他回家帮衬的孩子，所以没读几年书就辍学了。我多次看过家公写的字，笔画很端正，根本看不出是小学三年级文凭人写的字。因为没读到书，家公在生活中经常会感觉矮人一节，也因为尝过没读到书的苦，家公不像那时农村的父母，送孩子出去打工赚钱养家，而是努力供养子女读书，希望他们能通过读书改变人生，我的老公和小叔子就是家公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家公做上门女婿是家公的父母决定的，据说也是因为穷，他的父母可能是考虑到将来娶儿媳妇的重任，所以早早就送家公去隔壁村生活了。但我总认为，家公的父母选择家公做上门女婿应该也是看到他性格很隐忍，也很勤劳的原因。家公说他十二岁过去，还是个孩子，却承担了男人的重任，不但要做挑水、锄禾等简单农活，还学起了耕田犁耙，家公说，当时他个子都没有农具高，学起来非常吃力，吃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苦头。这还不算，在农村，每个村庄宗族观念都很强，对外姓非常排斥，所以，明里暗里受村人的欺负也是常有的事。听老公说，小时候他们家的稻田经常被同村人恶作剧般放水，家公也不敢吭声，只能经常偷偷抹泪,可以想象，一个当家的男人在外村受了多少的委屈。这样的生活直至老公成年之后全家迁回，家公才得以腰杆挺直了一些。

结婚之前，我和家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的和善，在子女面前的“卑微”时常会感动到我。结婚生子之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因为某些原因，我偶尔也会任性，但家公都很宽容，从不和我计较，他经常在外人面前说我们子女媳妇的好，说他能过上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每当这样的时候，惭愧之感会油然而生。如果说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纵容着我，那家公一定是其中的一个。

从我和老公认识起，就听说家公因为常年劳累，胃留下了病根。也试着用了很多偏方，听说吃茸片会暖胃，家公也照着吃了，听说吃狗肉可以治胃病，家公也专门吃了……但总是不见效，一年也总有那么几次的胃疼。家公是个很坚强的人，只要能坚持，他一定不会吭声，所以子女们也都没有将他病情放在心上，直至有一天……

记得那时我已经随老公到安福工作了，一般休息日才回家。饭桌上，家公说，他胃疼得很厉害，吃了饭似乎会更加严重，所以饭也吃的很少。我看他面容确实有些憔悴，就劝他去医院看看，家公一开始还是推脱，但看我确实很真诚，就同意了。之后我联系在医院的同学，准备做胃镜检查。检查结果不尽人意，医生交代说是一个临界点，吃点药，多注意一下。现在想来，家公的病也怪我们做子女的没有足够的重视，一直以来，总觉得家公是百炼成钢，百病不侵的男人，也预想不出病症的厉害，以致发展到后来的结果。

二0一二年农历十一月，家公的胃已查出了有疑似胃癌早期的特征，不得已需要尽早手术。也就在那一天，我发现我的老公在他父亲面前突然一下就长大了，也突然一下重视起他的父亲了。手术那天，我们全部子女早早等候在手术室外，希望手术顺利，更希望是虚惊一场。记得当时手术中有一个环节是需要把切除的东西给家属确认，就在那个瞬间，我泪目了，不禁问老公，切除了那么多胃，以后家公怎么办呀！老公安慰我说，可以重新长。这次手术，通过病理切片，家公被确诊为胃癌早期，从此之后，家公被直接推上了艰辛抗癌之路。而我也是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家公从一个坚韧不拔，眼里有光的汉子慢慢被病魔折磨成全身插满管子，身体枯瘦，眼神无力，直至生命最后消失的人。

治疗早期，我们子女怕家公心理承受不了，也怕家公内心气馁，都在他面前都表现的风轻云淡，说其实没什么，就是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恢复就好了。一开始，家公可能也觉得不是很严重，心态非常的好，特别是动完手术之后面色红润，根本看不出是个动过大手术的人，全家人都非常喜悦，在他六十岁时还给他办了寿宴。一辈子都被人忽视的家公突然间大家眼里都有他，偶尔还给他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家公从不习惯到慢慢接受，偶尔在我家的厨房还能看到他哼着小曲的样子。

看到了家公病情，不由地让我想起，当一个医生面对病人解释不了的时候，医生就会用一种最通俗易懂的方法让病人理解，比如，生病就是你的身体内两种细胞在打仗，健康的细胞如果打赢了生病的细胞，那病就好了。那么这几年，家公体内的健康的细胞应该是打赢了生病的细胞，那生病的细胞又是如何潜伏在体内，慢慢壮大，直至家公的病再次复发，这个我们都不得而解，想必只有学医人才能明白。

但家公的病还是在五年之后复发了。医生的临床经验告诉我们，五年是个恢复周期，如果这个门坎迈不过去，那后面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所以，复发就意味着病情更严重，治疗更复杂。记得那时家公基本在南昌肿瘤医院治疗，每次治疗平稳回家时，总感觉脸色还比较好，以致我内心一度曾认为家公受菩萨的护佑，打败了身体里的怪兽。直至一年左右家公胃口越来越差，并发症越来越多，人越来越消瘦，眼神越来越无光……

其实那时的家公治疗用药量已明显增加，副作用也愈来愈明显，而且也由于癌细胞的扩散，很多内脏都出现连锁反应，即便这样，家公从不向我们子女诉苦，更不会向我们子女发脾气，一个人默默忍受。有一段时间，家公的皮肤瘙痒难忍，无知的我们竟然以为是皮肤病，四处求医问药，后面才知是癌细胞入侵肝脏，致使肝脏排毒功能丧失才表现在皮肤上。

记得我最后一次陪家公是一个休息日，那时家公身体已非常虚弱了。因为过了冬至，按老家的传统家族的人要回老家给逝去的祖辈烧纸钱祭供，家公因身体不力不能前行，我主动请缨留在家里照顾家公。直至今天，那天的画面依旧能很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家公坐在阳台的凳子上，暖暖的阳光直射下来，拖着蜷缩在宽大棉服里的瘦小家公影子长长地落在客厅。那是个静止的画面，如油画般，把病重无力的家公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午休之后，家公说天气好，很想去小区的广场上走走，我说我陪他去，家公说，他想一个人出去转转，就在广场上，叫我放心。然后，我把他扶下楼梯，他一个人慢慢向广场方向走了。大约半小时之后，我趴在我家的窗台上看见家公回来了，依旧是蜷着身子，慢慢移动双脚。特别是爬楼梯的时候，家公非常吃力，他坚持说，要自己爬，我家的二楼似乎成了他眼前的大山，需不停地喘气、停歇才可以翻越。家公才六十出头，如果健康的话，家公本应该也是走路有声，说话铿锵的一个壮年男人，如今却叫一个称为癌细胞的东西折磨成如此瘦弱，如此无力。而此次的出门，是家公的最后一次出门，也是家公在我家的最后一次。之后，家公又再一次地被送进了省肿瘤医院。

家公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农历的十二月五日，被救护车直接从省肿瘤医院送到了市中心人民医院，身上已插满了各式维持生命的管子，痛苦之状我们做子女的实在不忍直视。即便如此，但我们每次去看他时，家公都还是努力地睁开眼睛，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嘱咐我们不要耽误工作，特别是他大孙子的学业。因为那时我的儿子已在高三，学业非常紧张。家公曾对我说，他知道自己的期限，心里非常不舍，有生之年有两个愿望，希望能够实现，即便走了也无所遗憾。一个是能够看到他的大孙子读大学，另一个就是看到他的大孙女结婚，只可惜家公没能等到这天到来。在我儿子考上大学，领取西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我们全家特意复印了一份，在七月半的时候以另一种方式告知家公，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感知和宽慰。

我还清晰记得，送家公回老家是农历的十二月十日晚上十点多之后，那天正好是老公的生日，因为家公病重，家里已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沉重的氛围中，特别是老公，对父亲的心疼和不舍让他寝食不安，面容憔悴。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趁着生日气氛好好缓和一下。记得当时老公刚刚吹完生日蜡烛，电话铃就响了，是医院打来的电话，要我们马上赶过去。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家公气息微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医生告知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进重症监护室，维持生命体征，另一个是体面地送回老家。说实话，在这样的时刻，作为子女每一种选择都很艰难，每一个决定都是对亲情的极度考验。不得已，最后由他的大儿子，我的老公决定送家公回老家，当强忍悲痛的老公在家公耳边告诉他要回老家时，我分明看到家公眼角两行浑浊的泪水。这时，除了泪水，他已完全没有任何能力来表达他对我们的不舍和不情愿，那一刻，我们都眼含泪水。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家公走完了他生命的历程，很平静地去了另一个极乐世界……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自此，我们子女没有了家公的溺爱，我生命中也没有了那个叫家公的人……

如果从一九九六年算起，我和家公有整整二十一年的情分。二十一年中，家公给了我无私的父爱和温暖，特别是对我们这个小家庭，尽力帮衬，至今想起，仍有一些让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事情。记得2013年吉安的新房装修时，因当时我们的小家还在安福，老公一心忙着工作，而我都是趁着休息日或中途到吉安一次，有时是买材料，有时是检查装修效果，每次都是匆匆忙忙。那时家公已经是动了手术，身体尚在恢复期，可他还是体谅我的难处，主动承担起装修的一些事宜，解决了我很多的后顾之忧。而最让我感动的是装修完之后的卫生，本来我是想请人打扫，一则我家装修的过程中很多地方都做了喷漆设计，需要事先张贴很多的防污用纸，完工后需全部清除，是一个很细致很费力的工程，二则因为我们在安福，时间上确实不允许，但家公几次主动和我说，坚决要求他来。最终家公一个人前前后后辛苦了一个多星期，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让我们很轻松地搬家入住。

记得家公在南昌住院期间，因为不放心，我搭便车到医院看望他几次。有一次是他住院很久了，情况很不容乐观，他可能是预知自己的期限，和我说了很久，大概想表达了这样两层意思：媳妇当中我最辛苦，要我多理解他的儿子，因为工作的原因，顾不上家，里里外外全是我在操持；他最放心不下他的老伴，我的家婆，因为年轻时落下了一些病根，要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多关照她。那一次的长谈，我既感受到了家公对生命的无奈，更多地也感受到了他对我的肯定和信任。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说素养，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由学识水平决定的，那为什么在我亲爱的家公这里不是如此呢，他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他只是一介农民，但他的宽容，他的隐忍，他的识大体，显然超过了很多读书人，也是我这辈子从家公身上学习的必修课。

老公曾说过，他的父亲这辈子是来拯救我们后代的，他把世间所有的苦都吃遍了，世间所有的罪都受够了，以此换来我们子女后代的平安和幸福。我明白这是老公的安慰家人话语，但我更深深地知道，为了子女后代平安和幸福，我还得沿着家公的足迹，砥砺深耕，逐梦前行。

好的，在此，也祝天下所有父亲，健康快乐，家庭幸福，平安度春秋！

作者：宋玉莲